左转

安忍波罗蜜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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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哎哎，你向左转呀！”顾大妈喊。
“刚才那是右转车道，不能左转。”网约车司机小刘说。
“你向左转就是！我家住在这，我能不知道？”顾大妈又喊。
“左转是逆向行驶，要扣分的！”小刘抗辩道。
“怎么跟你说话这么费劲呢？我在裕泰小区住这些年了，附近几个小区的车到这儿全是向左拐。你怎么这么犟呢？”顾大妈的唾沫星子溅在了驾驶座的后背上。她还是头一次坐网约车，是儿子替她叫的车。像老一辈人常有的那样，她对于新事物总抱着一种不信任，关于网约车的一些负面新闻更加重了这种不信任。哼，这司机一定是在故意绕远路！
“我不犟能行吗？扣分可是扣我的分，您老人家别站着说话不腰疼。前面路口才能左转，在这左转叫危险驾驶！”小刘激烈地争辩着，嗓门不知不觉也大了起来。
“我孙子上补习班赶时间，你快点行不行？那么宽一条路你不左拐，你是故意的吧？”顾大妈怒火中烧，渐渐拿出了吵架的看家本领。这套本领是在同老伴、丈母娘等人多年的斗争练就的，从来没让顾大妈落过下风，最不济也是旗鼓相当。小刘没经历过这样持久而艰辛的斗争，哪是顾大妈的对手？
“我怎么是故意的呢？你别污蔑人！”小刘也动了火气。
“我怎么污蔑你了？你绕远路还想抵赖？那么宽一条路你不走非要绕远路，这是事实吧？我哪里污蔑你了？明摆的事实你敢不承认？你看我不投诉你！”顾大妈指着小刘的后脑勺，气势越来越旺，仿佛一只雄赳赳的斗鸡。
“你投诉吧，你打电话找交警。”小刘没好气地说。
“找就找！我看你们这些黑心司机不整治一下是不行了！”顾大妈说着掏出了手机。
过了会儿一个年轻的交警来了。
“怎么了？”交警问。
“他，”顾大妈指着小刘振振有词地说，“明明在那个路口能左拐他就是不拐，绕来绕去就为了多赚那点钱！我孙子上补习班赶时间，现在倒好，补习班上不成了。警察同志，您说这种黑心司机该不该整治？”
“谁是黑心司机？”小刘气得脸色发白，指着那个路口对交警说，“您说那个路口能左拐吗？没左拐车道怎么能左拐呢？我开车这么多年了，这点交通规则能不知道？”
“都别吵了，我过去看看。”交警说。
交警向那个路口走去。这时周围已经聚集了一些看客，有几个正拿着手机拍，表情像专业记者那么认真严肃。顾大妈不怕别人拍，因为理儿是在她这一边的，她乐得给别人看到自己捍卫自身利益并大获全胜的样子。她挺直了腰杆，对近旁的一个看客滔滔不绝地说着：“这些黑心司机不治治是不行了，不能惯着他们......”小刘不愿和顾大妈争辩，一言不发地叉着腰看着不远处的交警。顾大妈十二岁的孙子亮亮站在路边一棵树下，离顾大妈有十来米。他那惊异的目光一会儿落到这个人身上，一会儿落到另一个人身上，可就是不落到奶奶身上，仿佛他不认识顾大妈似的。
交警回来了。所有人都不说话了，把目光都汇集到了交警身上，屏住呼吸等待着最后的裁决，只听那裁决是：“人家司机是对的，右转车道不能左拐。”
顾大妈像是中了咒语似的一下子僵住了。
“可是......可是我们附近几个小区的都是这么走的呀......”顾大妈困惑地说，眼睛瞪得像灯泡那么大。
交警像猫看到耗子一样警觉起来，说：“那这些车全违规了。”他看了眼近处的摄像头又一字一顿地说：“我们会一一追究责任并作出处罚，您教唆人家危险驾驶也是违法的，但您这次的违法行为我们可以不追究，但请您下不为例......”
“别......不是......警察同志，这......”顾大妈的两只手在空中无力地比划着，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，交警后面说的她已经听不清了。
看客们议论起来，都微微笑着，像是发生了什么好事一样。他们突然觉得彼此之间团结了起来，本来相互不认识的人刹那间成了好朋友，一种轻松友好的氛围蔓延开来。
“路中间这个护栏应该堵上。”有的说。
“是呀，这不是诱导人违规行驶嘛！”有人附和道。
“这下好了，不知道多少人要挨罚呢，嘿嘿。”有人幸灾乐祸地笑着。
顾大妈呆望着散去的看客。刚才的一切莫非在梦中？顾大妈定了定神，意识到自己不是在梦里，随后便叫苦不迭：这下可闯祸了，附近小区的车主全都得连带着受罚，其中也包括儿子。别人怎么罚都无所谓，唯一心疼的是儿子因为自己也得挨罚。唉！顾大妈后悔不已：都怪我这张臭嘴！可是也不能全怪我啊，我不会开车也不懂这一套，都那么走我以为没事儿呢，谁知道还危险驾驶！这上哪说理去？
“奶奶，咱回家吧。”亮亮见奶奶一直呆站着不走，走过来对奶奶说。
顾大妈从迷茫中回过神来，说：“好......回家，回家......”她牵着亮亮的手过了马路。看到有辆黑车正从裕泰小区驶出来，顾大妈像做贼一样低下了头。过不了多久，这些开车的都会骂我的娘，顾大妈沮丧地想。骂就骂吧，反正他们也不认识我，我也听不见他们骂，落个眼不见心不烦。想到这里，顾大妈心里轻松了许多，渐渐地抬起了头。
然而又有个问题——顾大妈不希望儿子小赵和儿媳妇小张知道是自己闯的祸。
老伴去世后，顾大妈就搬来同儿子一家住一起，为的是帮忙照顾孙子。自从搬来后，顾大妈处处畏手畏脚，极力避免给儿子添麻烦，可总不能如愿。她有捡破烂的习惯，喜欢在垃圾桶翻腾垃圾，常常捡回来一些纸箱子、酒瓶，指望卖了能赚点钱。虽然是些小钱，可能挣一点是一点，多少也给儿子减轻点负担。然而儿媳妇小张对此尤其难以忍受，不敢直接向顾大妈抱怨，将一腔怨气撒在了丈夫小赵身上：你看你妈快把储藏室变成个垃圾场了！小赵不得已只好劝母亲别再往家里捡垃圾。顾大妈知道是儿媳妇的意思，不敢多说什么，只有乖乖从命。在儿子家她竟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。对于刚刚闯下的大祸，她当然不希望儿子，尤其是儿媳妇知道。
“亮亮，回家别告诉你爸妈刚才的事。”顾大妈对孙子说。
亮亮疑惑地望了望奶奶，说：“好。”
中午吃饭时一切正常，可吃晚饭时就不一样了，因为下午小赵收到了被扣分的消息。
“扣了十五分！”饭桌上小赵气的直喊，“这下好了，驾照给扣了，车没法开了，科目一还得重新考。也不知道哪个二货捅的篓子，听说是个娘们，真他妈的......”
“这种人就应该赶快搬家，永远不要在这附近住！”妻子小张也附和道。
“网约车司机一定高兴死了，附近几个小区的私家车全没法开了，都得坐网约车！”小赵哭丧着脸说。
顾大妈讪讪地笑着，脸上有些发烧。也附和儿子吗？那不成骂自己了？反驳儿子吗？哪敢呢？她一言不发地吃着饭，心想还好没告诉儿子事情真相，否则在这个家别想呆了！
然而在网络时代，纸是包不住火的，顾大妈终究没有瞒过去。
白天的看客中有人将拍的视频传到了抖音上，当晚附近几个小区的业主们全看到了，有的认出了顾大妈：这不是咱小区的顾大娘嘛！小张刷到视频时立马从床上弹了起来，将手机塞到丈夫小赵鼻子底下：看看这是谁？小赵愕然了，居然是母亲！想起晚饭时说过的粗话，小赵追悔莫及，竟当着母亲面骂母亲！虽然他不知情，可这还是有生以来头一遭。
几乎与此同时，业主群有个刷到视频但不认识顾大妈的业主愤愤地在群里问：“哪个傻娘们惹的祸？我x你妈！老子被扣了七十二分，罚了四千多块，这钱你他妈的替我交去！”
有同样遭遇的业主纷纷跟进，一起在群里问候起了顾大妈那些早已故去的先人。他们虽没有扣那么多分，可驾照是没了，出门要靠网约车，想省钱的只得去挤公交和地铁。他们的问候虽然没有指名道姓，可顾大妈看到后只觉得怒火中烧，还从来没有这么多人这样一起恶毒地骂过她，哪能吃这种哑巴亏呢？挨了这么多骂，要顾大妈不还口除非她不姓顾！于是顾大妈哆嗦着手也问候起了业主们的先人，不料这一下捅了马蜂窝。好啊，冤有头债有主，可算找到了罪魁祸首！愤怒的业主们不光在群里更加激烈地问候，还试图通过加顾大妈微信的方式进行更私密的问候。顾大妈不知道加好友的权限是可以调整的，被一个又一个的加好友申请和群里的问候弄得手忙脚乱，发出的问候语中错别字越来越多。
“妈，您别在群里和他们对骂了！”半小时后小赵焦急地过来对母亲说，他到现在才在群里看到。
顾大妈愣了下。坏了，忘了儿子也在群里！这下儿子全知道了！她不知道儿子刚才在抖音上已经知道了一切。顾大妈感到沮丧和惭愧。不过还好，群里这些人只知道我微信，不知道我是谁，我非得跟他们斗到底不可！可她又有所不知的是，从抖音视频中认出她的几个业主第二天就传播起了她家的门牌号。
“这帮人真没素质，张口就骂人。”顾大妈一边说一边点着手机屏幕，“放心，他们不知道我是谁，也不知道咱家门牌号。”
“妈！人家把拍您的视频传到了网上，现在业主们都看到您了！”小赵焦急地喊。
“什么？”顾大妈茫然地看了眼儿子，忽然记起白天是有几个人在拍她，当时她乐得显摆显摆就没在意，谁知道......唉！早知道当时应该让他们删视频的，这下没法出门了。但愿知道她门牌号的那几个别把门牌号泄露出去，否则她和儿子一家别想在这住了！
然而顾大妈的门牌号还是被泄露了出去。从此以后顾大妈和小赵一家的厄运开始了，不断有人上门来挑事，门上常常被贴上侮辱性的话语，逼得小赵只有搬家。惹下这样的大祸，顾大妈不敢再跟儿子一起住了。儿媳妇对她冷冰冰的，甚至不许亮亮和她说话。小赵还想挽留母亲住在新家，可被妻子狠狠瞪了一眼，私下里又对他大发脾气，他也就不那么坚持了。
顾大妈又回到了自己那栋老宅，过起了孤零零的日子。她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，为自己给儿子惹的麻烦而过意不去，也为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而困惑：我到底哪里做错了呢？毕竟违规驾驶的不是我啊，拍视频的也不是我，我不过是遵从多数人的路线那样走罢了，这有什么错呢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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